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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季玫瑰 | 15:00】无名之夏(上)

上一棒: @酗茶 

下一棒: @饿饿🥺 



从此以后,所有相遇,是在人海中重新找到你。

从此以后,所有分离,是青春对我说没关系。

《暗恋》- 张靓颖




Side A-1

1.

    李相赫决定退隐娱乐圈的那天,韩王浩走了十站路的地铁回家。


2.

    李相赫那张走哪都能引起混乱的脸占据了今晚所有的媒体和社交平台头条,还在沿江的户外墙体大屏上轮番滚动播放。

    他曾经是选秀节目冠军,出道即巅峰,赶上娱乐圈发展的黄金时代,红了十五年,大家都说他是天生的音乐才子。没传过绯闻,没逃过税,连道德败坏、作风不检点、台上台下两幅面孔这样的负面舆论狗仔们连造谣都不知道该怎么编。

    突然有一天,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说想和喜欢的人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韩王浩盯着地铁进站通道墙壁上显示屏里李相赫宣布不再以歌手的身份活动的现场直播,想都没想,逃命般地跑出了地铁站。


3.

    十站地铁,哪个正常人深夜搁外头大马路上玩竞走马拉松?

    怪就怪今早的暴雨,为了不在立交上被堵死,韩王浩没开车。

    韩王浩靠着两条灌了铅的腿走到家楼下的便利店,实在是走不动了。最后买了两瓶柚子真露,一屁股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累了。

    他加班加到几乎错过末班地铁,忙活到晚饭好像也忘了吃,但他也实在没什么胃口。

    他不知道为什么关于李相赫的新闻就那么地让人难以接受,“宣布退圈”和“心有所属”两道惊雷接连劈他脑瓜子上,也分不清哪样对他打击更大一些。

    夏夜的花蚊子咬花他的手臂,他的脑子被酒精堵得无法思考。

    思考不出来就别思了,赶紧喝吧,喝完睡一觉就好了。韩王浩眼一闭,气一提,仰起脖子吨吨吨吹掉两瓶烧酒。

    他握着喝空的酒瓶,东歪西倒踉跄着去刷单元楼门禁,心里还没忘骂娘,妈的这破逼工作,啥时候才是个头。

    只是他酒醉身疲,完全没注意街对面有个驻足多时的身影迟迟不愿离开。

    

4.

    哪怕第二天醒来外头是洪水台风地震虫灾,只要人还活着,就一样要打工。

    成熟社畜要学会为工作日深夜的放纵买单,拢共睡了不够五小时的韩王浩是被赶在闹钟响之前的电话震醒的。

    骗人的公众号里说酒精能助眠是不假,但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

    当韩王浩头昏脑涨边穿衣服边冲去洗漱,巨面镜子里面色惨白黑眼圈耷拉的脸出卖了他,他终于承认自己就特么是浪催的,瞎犯贱。

    韩王浩卷了饭桌上昨晚吃剩的半块三明治,左手提鞋跟儿右手揣着车钥匙,一步三跳地冲出家门,连电梯都懒得等了。

    没挂断的电话那头还在一个劲儿地催促,问他到哪了。韩王浩一脚油门漂移出车库,“还到哪儿了,我被车撞了!救护车抬着我来的!别几把鬼叫了!”

    大清早的真晦气,出门迎面就吃上个红灯的韩王浩气一下就绷不住了。他暴力地掐断电话扔了手机,还顺道赏了前头到了绿灯了还不走的白色别克一记长达二十秒的鸣笛。

    韩王浩原本电话里听下来不过就是明星档期对不上,合同条款有误合作暂停之类的常见问题,干他们这行的这都是基操和日常了,至于大惊小怪不?

    结果等到地儿了一看,合着是新入职的毕业生弄混了两个明星的排期,不该出街的物料流了出去,该宣发的没在规定时间安排上。本身事情不大,但也不晓得中间发生了什么,合作方这会儿闹着要上诉打官司,还惊动了法务。

    公司内此刻乱成一锅粥,韩王浩还没来得及细看微信里瞬间多出来的几十个红点,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此情此景一个两个的来拦他显然不够热闹,必须得是两拨人。


    前头是大老板春风满面给他介绍公司新来的合伙人,身后是那个扰他安宁清晨的怨种经纪人团队,一前一后十几号人给韩王浩围得密不透风。

    那阵仗好像公司没他就活不起了似的。

    韩王浩扯了个标准一字笑正要去握来人的手,抬起头来突然一激灵,耳鼻眼眉开始失控错位,各凹各的造型。

    生活就是活着没信心,死了没决心,不死不活还闹心。

    他奶奶的,这不就是昨晚害自己失眠的李相赫吗?好家伙,原来退圈的意思是当老板,财务自由上岸了是吧?是满街的电视屏幕都盛不下他,还是微博容不下他了,开始跑他跟前儿膈应他来了?

    “王浩?你还好吗?”老板伸手在仿佛见鬼了的韩王浩跟前儿晃了晃,同一时间身后的经纪人怯生生地也说“哥你...现在有空吗?”

    一边是退居幕后的李姓制作人,一边是捅了娄子的小孩儿。

    韩王浩宕了机的脑子高速思考了下“老板今天心情应该没有很糟糕”“这个姓李的是哪儿冒出来的”“法务现在是不是在来追杀我的路上”“我这个季度奖金还有戏吗”“今天还能吃上早饭吗”等五件事。

    常年锻炼出来的肌肉记忆先于理智一步,韩王浩打断了老板,撂了句“给我两分钟,马上”,立马回过身迅速瞄了眼藏在经纪人身后的新人,和她脖子上形象浮夸的工牌儿。

    “你是新来的?”韩王浩翻了翻经纪人手上堪堪作废的合同,迅速打开了通讯录,“现在就要哭,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韩王浩花了十秒拉了个群,用一分钟敲了三行对接信息,检查了一遍需要艾特的人都没有错漏,按下了发送键。

    “出了问题就要想办法解决,如果解决不了,就要学会借力。你有那么多种办法求助,偏偏选了最没用的一种。”他把屏幕上的群聊界面举到那个小孩儿面前,丝毫不见慌乱,“还想留下来吗?”

    小孩儿像是吓坏了,局促地立在一旁,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那就先把问题解决了,我们再说以后。”

    “王浩啊,那个...”被晾在一旁目睹全过程的老板终于逮着机会插话,又把韩王浩掰回来重新引见了一回李相赫。

    韩王浩像能预判他动作似的回过头来,脱口而出,“啊我听见了,李总好。”

    他无惊无波地冲李相赫点点头,连人五官是个什么模样都没去细细研究,低头飞快查起了手机里的日历,“还有李总以后会负责新团的专辑是吧,我这就去安排行程。他们几个小孩儿上午有训练,下午才回来,我一会儿先去录音棚打个招呼吧,这几天估计都订满了......”

    韩王浩全程跟只陀螺似的周旋,两三部手机来回切,还时不时跟过来确认工作的工作人员你来我往地对细节。

    “哎,不是这个。”老板心里犯嘀咕,他明明只想问下韩王浩今晚有没有空能一起吃个饭,这啥情况?然后适时拦了他一下,“你等会儿,你这是咋了?算了,你要不回家歇两天?我看你最近是不是太焦虑了,你这样我怕你猝死。”

    “什么死,谁死了?我......唔————”韩王浩寻思自己可能酒还没醒,怎么今天这听力断断续续的,正要为自己辩解开脱“我只是没睡好不是年纪大了耳背”,突然胃里猛地翻江倒海,他立马噤声捂住了嘴,飞速冲向洗手间。

    瞧见啥了这是?啥玩儿能给他看吐了?

    被留在原地的大老板和李相赫面面相觑各怀鬼胎,老板指了指自己好兄弟,遂又低头瞄了眼自己刷得锃亮的皮鞋尖儿。

    “到底是你长得丑还是我长得丑?”

    

5.

    “王浩?王浩啊!你哪儿呢?”


    王浩!——


    老式平房的房廊下站着个白色T恤的男孩儿,此刻正昂起脑袋抬头找寻房顶上藏起的身影。

    嘴里叼着一长串果丹皮的韩王浩闻声探出脑袋,趴在房檐的铁丝杆上笑嘻嘻地冲他挥手,这儿呢!

    男孩儿绕到一旁的石坡,把身侧吊着的单肩旧书包甩到背后,借着犯规窜高的个儿头和发达的运动神经,一个冲刺上了石坡,最后一步一跃而起直接翻上了一米之隔的房顶。

    你写好了吗?韩王浩举着手里从作业本上扯下来的纸,兴冲冲地抻着脖子要去看男孩儿背去背后的手,和手里的纸条。

    说好了是秘密,现在不能看的。男孩儿闪过身子挡住他泛滥的好奇心。

    他们站在房顶的红砖墙前,被扫了兴的韩王浩撅了嘴,呸,小气鬼。

    韩王浩抽出墙上某块松动的砖头,没好气地小声哼哼,那你快放!

    男孩儿把叠成信封状的纸条塞进墙洞里,韩王浩紧随其后把纸条折了个三折,也盖了进去。

    他把红砖用力压了回去,拍了拍手上的土屑,举高了自己的小拇指。

    说好了,等长大之后一定要做到噢,骗人就是小狗!

    男孩儿笑着挨过来拍了拍他满是青苔污渍的衣袖,勾上了他的约定。

    

    韩王浩抱着马桶吐得两眼一抹黑,腿肚子也跟着抽筋儿。

    极度混乱的大脑除了记忆错乱以外,就是不可遏制地胀痛。韩王浩没一会就吐光了胃里那点可怜的容积物,消化一半的酒精倒涌而出,剌得喉管火辣辣地疼。

    虚掩的隔间门缝挤进个好心来送湿巾的宋京浩,此刻正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看他,“你还成不成啊,这都几天了。看医生了没?”

    “哥...”韩王浩坐在马桶盖上直不起腰来,手指爬进发缝间,恶狠狠揪了把自己的发根儿,“看了,就开了药让自己吃。”

    “确定哦?”宋京浩抬腕看了看表,“实在不行你就请几天假呗,这些活儿你就交给底下人做,你现在已经不是跑腿的了,还这么折腾干啥。”

    韩王浩似乎是好些了,吃力地站起来,飘了两步挪到洗手池边,开水哗啦啦地冲起睡意连绵的脸。

    “你这么操心,迟早有一天要累死。”宋京浩叹了口气,接到紧急会议的通知离开前捏了捏他的后颈皮,“晚上把应酬推了过来吃饭,听见没。”


    如假包换,总监韩王浩曾是个经纪人。

    就是传说中,雷厉风行三头六臂叱咤风云无所不能,奇妙得跟神奇海螺似的那种。

    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近乎完美的职场生涯中,李相赫是他唯一一场彻头彻尾的滑铁卢。

    世界上每个活着的人起码都有一百桩无法告人的秘密。

    韩王浩从未告诉任何人,如今刷爆社交平台的李相赫,二十多年前就住自家对门儿;他也从未让第二人知晓,他的职业道路百步九折堪称离奇,桩桩件件,哪样与李相赫无关。

    一切的一切早已被刻铸出了痕迹,永永远远改变了某一个方向的轨迹。

    他的人生已然因李相赫扭曲得不成样子,却依然在当事人的世界里连个名字都占不上。

    到了现在李相赫功成身退拍拍屁股走人了,自己却连个跑路的选择权都没有。

    这他妈了个逼的生活。




Side B-1

1.

    帮忙下楼扔垃圾的李相赫和加班来迟的韩王浩一前一后挤进一个电梯里这件事,纯属意外。

    “嗨?”李相赫僵硬且主动地问好,韩王浩却不领他的情,拉低了卫衣的帽檐儿挤去了电梯另一头。

    俩人就这样一个黑脸一个尴尬地前后脚进了屋。

    韩王浩一掌挡开宋京浩张景焕抱团吃瓜的脸盘子,“不该打听的少打听,私人时间拒绝社交。”

    韩王浩这个社交恐怖分子突然说他要断线,宋京浩眼珠子提溜儿转,“不对啊你这反应,你们不是今天才认识吗?人家没惹你吧?这么反感?”

    宋京浩他们几个都是韩王浩一个大学的,都比他大一两届,毕业之后干的行当也都大差不差。金赫奎去外企当了财务,张景焕和宋京浩俩卑微的品牌经理撑起韩王浩他们公司营销组一片天,经纪人裴俊植因前两天著名歌手李相赫先生的销声匿迹成功退休赋闲在家。

    大家在异地漂泊总归是要互相照应。公寓是宋京浩和金赫奎的家,年前刚装修好,过了几个月添置好了软装和家具,日子还真过得像那么回事儿,三两天就喊哥几个上门蹭饭。

    韩王浩也没细想今天是个啥日子,怎么电话里没听说裴俊植要来啊?这就算了,怎么金赫奎还在上大三的表弟金光熙和住对门儿那户的小孩儿柳岷析也在?胸口前面跑小孩儿,真特么闹心。

    吵吵嚷嚷洗菜帮工和偷吃的金光熙柳岷析还有裴俊植,那嘴碎得像奶奶家被扯坏的大花棉裤,嗡嗡嗡地没个消停。大约是金赫奎在用厨房里那台新买的烤箱,一股子黄油牛奶烤得微焦的甜味儿,和着灶台上冬阴功海鲜锅和椒麻老鸭汤的香气,尤其助眠。

    这一天浑浑噩噩不知怎么过完的韩王浩眼皮子打架,没心情和他拌嘴,单肩包往地上一撂,把自个儿埋进沙发里,卷起一旁的空调毯裹好,头一歪眼一闭,瞬间没了动静。

    金赫奎把家里偷溜进厨房翻垃圾桶的小三花扔了出去,想起这头似乎还少了只猫,“王浩呢?”

    “睡着呢。今天公司出一堆事儿,跟打仗似的。”宋京浩就着饭桌切饭后要吃的西瓜,指了指沙发上睡姿奔放的不明生物。

    “睡了?不吃饭啦?”金赫奎又轰走几个帮倒忙瞎添乱的小孩儿和基友。

    “你让他睡呗,醒了饿了自己就找吃的了。”

    “那哪儿行啊,他那个破胃还要不要了。”金赫奎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就你们公司这个强度,他早晚要上东彬哥那儿切掉半拉胃袋。”

    挨了金赫奎一顿教训还不敢还嘴的宋京浩缩了缩脖子,接过金赫奎塞过来的五颗大蒜,敢怒不敢言地扒蒜,心里直嘀咕该祸害谁去叫韩王浩起床。

    张景焕闻讯脚底抹油喊着肚子疼反手锁了卫生间的门,要去买饮料的裴俊植带着俩小孩儿光速换鞋下楼,宋京浩的目光落到了李相赫身上,露出了奸诈的八颗牙齿。

    接收到不善讯息的李相赫有些错愕,“......我...我啊?”

    金府晚宴一向秉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原则,对厨房一窍不通的李相赫十回来聚餐,回回都是他刷碗,并且每次都被自个儿前经纪人裴俊植男士无情抛弃。

    “老牛耕田,驴拉磨,各有各的活儿。”宋京浩的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捏起鼻音,还附赠了个志玲姐姐的标志加油动作,“交给你了,加油噢~”

    如果喊韩王浩起床能代替刷碗,也不是不行吧。

    估摸着开饭时间的李相赫对着手机给了个“hey siri,二十分钟后提醒我”的指令,挪到沙发边上坐了下来,活像尊门神。

    韩王浩在毯子底下略显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昭示他的疲惫。

    二十多年过去了,韩王浩似乎都没怎么变。

    

    那是李相赫住进大院儿的第二个星期,他已经能熟练掌握如何在大人们把木梯子藏起来的情况下依然能飞檐走壁上蹿下跳。

    几乎所有大院儿里的孩子都晓得怎么爬房顶,其中带头的那个孩子叫韩王浩。

    好巧不巧,就住在李相赫他们家对门儿。

    李相赫是先前跟着家里搬来的,他爸妈都是公务员,早前被派驻到南方驻场办公,单位安排了套房子给他们。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炎热漫长又无趣,早早写完暑假作业的他总一个人待在家里练琴。临时住所的钢琴是爸妈从二手市场便宜淘回来的,比不得家里那台珠江钢琴音色大气敞亮,说左右也不会在这边待太久,有得练有得学,只要技艺不生疏,凑合凑合就行。

    参差不齐的联排房子挤得大院儿到处施展不开手脚,他们住在大院儿朝南一角,他的房间窗户挨着大院儿那棵大榕树,傍晚时分的小风一吹,比空调都凉快。

    韩王浩是几天前的晚饭前出现的,半截身子挂在李相赫书房外满是墙灰的水泥窗台上,摇头晃脑地听他练琴。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练习曲被厨房飘来的饭菜香气搅和得磕磕绊绊,李相赫无心练习,干脆拉开了纱窗,打量起泥巴糊脸的陌生访客。

    你是新来的?不大点的小团子一鼓作气坐上他家窗台,叉着腰先发制人地质问他。

    李相赫点点头应了声嗯,手里装模作样甩着小树枝的小孩儿看着比他还小一大截儿,说起话来倒是威风,那架势有点像电视里演的小兵张嘎。

    既然你琴弹得这么好,那以后我罩着你,你跟我混吧。

    还没等李相赫再说些什么,只听得隔壁的老房子里传来一个女人“韩王浩!滚回家吃饭!”吊嗓子的动静,而后不速之客嗖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相赫就这样被动认了“大哥”,他初来乍到没有朋友,这个叫韩王浩的“大哥”天天翻窗户上他家听歌儿。白天爸妈出去上班后,“大哥”就上他家报道来了,时间长了李相赫嫌窗台不干净,正儿八经给他开门儿,“大哥”给个理由说你家屋正门在后头我还得绕过去累死啦。

    韩王浩个儿头不大点,霸占他半边琴凳也不觉得挤。琴谱上的蝌蚪豆芽儿他看不懂,但是他会指着封面或插图好看的地方命令李相赫“我要听这个”,要是弹出来他喜欢,就给李相赫塞一块大白兔奶糖。

    某天韩王浩在书架上翻到一本一些儿歌的谱子,嚷嚷着非要李相赫边弹边唱。李相赫学琴三年半,练习曲弹过不少,和弦乐理也知道不少,就是没怎么唱过歌儿。当他把《洋娃娃和小熊跳舞》《我是一个粉刷匠》《小星星》《铃儿响叮当》《卖报歌》翻来覆去唱烂了之后,坐不住的韩王浩往他嘴里又塞了颗大白兔,你唱这么好以后要当歌星吗?

    李相赫不太明白唱儿歌跟歌星能扯上个什么关系,他拿纸巾擦了把韩王浩冒汗的脖子,打开一旁落地扇的开关,歌星?

    就是电视里!一唱歌背后就好多星星,然后身边好多人跳舞,舞台还会上去下来自己飘的那种!韩王浩越说越兴奋,直接站上人琴凳,手脚乱飞地比划。

    李相赫怕他摔着,废了老大劲儿才把他摁下来,你想让我当…歌星?

    嗯!韩王浩重重点了点头,末了把裤兜子里藏的被捂化的糖全掏了出来,一股脑儿全楔进李相赫怀里,等你出名了,我给你当那个叫什么来着?嗯…叫,保…助…什么来着?

    经纪人?三年级到底比一年级多读两年书,这个从娱乐新闻广播频道里听来的生僻词汇就这样在李相赫世界里烫下烙印。

    对!到时候你就给我签名儿!签一百个,不对,一千个!我给我姥姥姥爷大姑小姨一人送五十张!

    四个人送五十张,那也没有一千啊......

    嗯...是吗?

    但是你才给我八颗糖哎。

    小气鬼,等你出名了我给你买一亿颗!

    ......那你知道一亿是多少吗。

    哎呀你好烦!三年级了不起啊!


    2.

    宋京浩觉得今天的李相赫浑身散发着佛光。

    平时起个床恨不得一拳锤死五个壮汉的韩王浩,怎么睡梦中被摇醒说起就起了?不发火也不咬人,好像被超度,不是,点化了一样。

    李相赫被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嘴地盘问到底有什么神奇魔法这么深藏不露,强忍起床气的韩王浩在桌底下暗搓搓踢了宋京浩一脚,满脸不爽地拆波士顿大龙虾的虾肉,“我卖老板面子行不行。我倒是想骂他啊,万一他在斌哥面前给我穿小鞋,啊,是吧。”

    “哥你怎么这么功利,我们老师都说这样不好,出了社会容易碰壁的噢。”金光熙和柳岷析两双筷子乒乒乓乓抢红烧牛腩,嘴上也不闲着,一唱一和地阴阳韩王浩。

    说起来也巧,学传媒的金光熙和中文系的柳岷析居然是一个学校的,入学那年俩人还一边儿高,两年过去金光熙都快高出金赫奎一大截儿了,柳岷析还是那么不大点儿,难怪吃肉要打架。

    “你话很多?”韩王浩无差别攻击反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实习找好了?你最好面试的时候也能这么嘚瑟,别又是三句话没说完面试官就让你滚。”

    “还有你!”金光熙刚想趁机问哥你们公司还招不招实习生,韩王浩的火力立马开到了柳岷析脸上,“学习和恋爱总要有一个搞得明白吧?奖学金和对象一个都不占,你到底看上李民衡那个蠢直男啥了?啊?”

    噗———

    一桌子人捧着饭碗向柳岷析投去同情的目光,并在隔壁被绿豆汤噎住的李相赫身上也扫射了一圈。

    “啥?”李相赫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那个堂弟不也叫李民衡吗?

    总不能是同一个吧?

    听八卦听到自个儿身上,李相赫抬了眼,挑了挑眉,“额,所以......?”

    那头万念俱灰的柳岷析痛苦抱头,双手合十就差给韩王浩跪下了,“哥你别......啊!!!啊!!!!!”

    虽然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但也是一家人,想了下他们李家不开窍这点好像确实是遗传的。李相赫像是领悟了韩王浩的恶作剧,偏帮着他似的戳开了他堂弟的聊天框,“那要不,我帮你…转达下?”

    柳岷析听罢哭得更厉害了。

    可谁让一屋子人里,除了李相赫,就韩王浩社会地位最高呢。柳岷析抗议无效。

    韩王浩目的达成点到为止,捧起虾肉摞成小山包的饭碗,拌了三大勺咖喱土豆番茄酱,安心地呼哧呼哧吞起饭来,天下太平。


    宋京浩果然没骗李相赫,喊韩王浩起床确实可以不用洗碗。

    因为坐吃山空的韩王浩自己会气鼓鼓地收拾家伙去干活儿。

    其他人瘫在客厅里晾大饼,看综艺的看综艺,打游戏的打游戏,健身环的健身环,没一个在乎厨房里累死累活的韩王浩。李相赫借着洗水果的名义走到他边儿上,出于好心开了口,“要帮忙吗。”

    韩王浩把满是泡沫的碗扔去隔壁水池,动作娴熟流畅,丝毫不给面子,“不用。”

    李相赫也没多与他争执,开了水冲洗起碗筷来。

    “我说了不用!”韩王浩停下了动作恶狠狠地瞪他,“呀!非要人骂你是怎么地。”

    谁知李相赫非但没恼,低着头轻轻笑了。

    “你还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


3.

    李相赫搬走那天是个星期三。

    父母的外派工作顺利结束,妈妈捏着单位帮忙订好的晚上北上的火车票,催促他检查好自己的书包和小行李箱别落东西,李相赫站在家门边目送自己的钢琴小书桌和旧台灯被二手市场的皮卡拉走。

    短短八个月的时间,李相赫没能记住临时上的那所学校班上的同学都叫什么名字,来不及认识大院儿里第二个朋友,甚至没来得及记下韩王浩他们家的电话号码。

    李相赫打小儿就懂事,他明白父母工作特殊且忙碌,平时早出晚归也不曾和周遭住户有什么来往,大多时候他都是自己在家待着,练琴看书,自己上学吃饭,从不让人操心。

    可是韩王浩哪里知道这些,单晓得上他这来投币听歌,又嫌屋子里待着闷得慌,不管不顾地拉着自己出去玩儿。爬树上房顶,捉蚂蚱玩溜溜球,比谁折的纸飞机扔得远,还拿狗尾巴草梗钓池塘里的小螃蟹。

    怎么了?他爸把最后一床棉被压进红蓝编织袋里,抹了把额头淌水似的汗。

    东西都收好了?他见李相赫手里捏着三张皱巴巴汗津津的一元钱,还以为他只是口渴想喝汽水。他直起身拉伸了下酸痛的腰背,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咱们下午出发,你想出去走走也行,快去快回。

    得到老爸默许的李相赫飞速冲了出去,先是上外头街上的小卖部买了包大白兔,又折返回了大院儿。

    屋顶和墙洞是韩王浩告诉他的。除了韩王浩,没有其他孩子知道秘密基地的存在。

    拼音都认不全的韩王浩小大人似的牵着他的食指说,我过年的时候想吃旺旺雪饼,然后对着墙洞许了个愿,我妈就给我买了,很管用的,你试试看?

    李相赫就这样被小他两岁的韩王浩哄骗着往里头写了信。

    他一个健步接翻身,一口气飞上了房顶。

    他们家在遥远的北京,坐火车要坐一天两夜,电视里说没有电话的时候可以用书信联络,虽然他不知道就两封笔迹稚嫩大相径庭的童言无忌算什么书信,从哪寄来又将寄到何方。

    但他还是把几天前俩人放进去的纸条全抽了出来,一并带走了。

    墙洞里整整齐齐码着八块奶糖,一颗不多一颗不少。李相赫抱着韩王浩那张写着“要给哥哥当jing ji ren”的纸条准时坐上了回北京的列车。

    李相赫趴在车窗上俯瞰月台人影攒动摩肩接踵,离站的火车把鱼贯而入的风卷进飞驰而去的轮轴里。

    拐弯处的车厢拖着尾巴像一颗橡皮,沿着铁轨和站台,擦掉过往那些交错无垠的痕迹,最后只剩下初春江边的雾气迷蒙。


    那个时候的李相赫还不明白,经此一别,要再从北方回到南方,需要花上二十年的时间。

    他也还不清楚,有些没有下文的告别,只能变成遥遥无期和无端回望。

    

4.

    李相赫回了公寓,洗漱过后照例打开了电脑浏览器里的收藏夹,孤零零只有一行地址。

    网速有些拉胯,等待加载花了不少时间,是一个粉丝只有二位数且充斥着机器僵尸粉的微博号。微博的主人没开会员,发的东西却很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转发,图文并茂有声有色,几乎是把微博当成了日记本。

    微博最后一次更新停在自己宣布终止活动的那一天,号主凌晨五点敲下“永别了。”几个字之后,再没了动静。

    不动声色,平心静气,同两个小时前,毫无起伏说着“你确定我小时候是这样吗”的韩王浩如出一辙。

    韩王浩那个顶着兔子头像ID叫“八颗大白兔”的小号是李相赫刚有微博号那年无意中发现的。

    互联网觉醒初期的年代里,李相赫虽然一炮而红,却还没有什么做数据搞打投冲榜的专业粉丝团,私信零零散散,他闲来无事也会随手翻一翻。

    有人天天来他这打卡,也有人把他当树洞和心愿墙,只有韩王浩的小号,在他私信里发了个不是很礼貌的问号和“是你吗。”寥寥几个字。

    他的账号公司管得严,没有经纪人允许不能私下回复,韩王浩的私信记录就这样永远地停留在了十七岁的夏天。

    李相赫却默默记下了他的地址,开了个小号,假扮机器人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

    

    李相赫当年一别,彻彻底底从韩王浩生活中消失了,孤零零的交集只剩下那个落日奇谲余霞成绮的傍晚两个孩子之间并无第三人知晓的对白。

    他不知道韩王浩有没有转学,有没有搬家,家里有没有换过电话。这个国家十几亿的人,得跑断多少条腿,磨破多少嘴皮子才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找到一个人,通讯不甚发达的年代他唯一的办法好像只有践行承诺。

    虽然他也并不确定,时隔多年,韩王浩是否也会和他一样,一记就是这么多年。

    迷迷糊糊间拿了不少大赛奖杯的李相赫,十六岁生日那天在论坛里递出了那档电视选秀的报名表。那会儿全民选秀如火如荼地进行,海选分会场在一个临时搭的棚子里,跳街舞的、上去唱山歌的、唱二人转的什么都有,乍一看平平无奇的李相赫披着他爸的米色旧西装外套就走了上去。

    他坐在环境嘈杂话筒呲儿音的塑料钢架台子上,驯服着音准不够的破钢琴,唱了首自己前天晚上才写好的原创歌曲。

    彼时的他压根儿没记住台下评委都是谁,都点评了些什么,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又是怎么被爸妈安慰的。他只想,要是韩王浩也在现场该多好,这歌儿他肯定喜欢。

    半个月后他收到了节目组发来的正赛邀请函,而后一百进八十,八十进四十,四十,二十,十三,八强,四强,半决赛,总决赛接连碾着他过,半刻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被爸妈全力支持追梦的李相赫回学校办了延期毕业,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电视史上首档选秀节目的冠军。

    支撑他一路到最后唯一的念头,不过是期盼当自己坐在灯光汇聚的舞台上开口唱歌时,韩王浩一眼就能找到他。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登高畏寒,他的手心一片潮湿。

    站在山上再往下望去,灯海萤火连绵喧腾,宛若白昼。

    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黏黏糊糊挤作一团,却没有一张脸是他熟悉的骨骼面相,就像小时候那个离别的站台。

    

    韩王浩说的没错,时隔二十年,哪还有什么藕断丝连言之凿凿。

    只有命运作弄,刻薄无稽。

    岁月挟他驶出那方狭小逼仄的院落,却再没能将他带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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